soot烟

一些人来来去去,
一些人走走停停。


写作烟灰,读作喻吹
头像来自:@天地無用

【舜远】《掌灯》

我是烟灰,拖了很久的舜远终于完结了

重新发一次

不守擂了,拿来打擂吧,今天守擂的是哪位爸爸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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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风,偏长,ooc有,慎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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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引.

  佛曰: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。

 

  “公子大抵要快些,您还有半盏茶的时间。”黑袍的差使冲着面前人服了服身,拱手做了个揖,礼数周全,面容却僵硬,一张毫无生气的脸。

  白衣的少年人静静地站在床边,没有回话,目光落在床上睡得安稳的人俊朗的面容上,目光悠长,竟显出几分眷恋,如一蛊龙涎香,细细密密地将人缠绕起来,一丝一缕,温柔缱绻。

  他一手提着一盏残败的灯火,顿了许久,另一手终究是轻轻地抚上了那人的脸侧。指尖修长,骨节匀称,宛若上好的白玉细致雕琢,那样一双手,不难想象主人是如何地温柔与风流。却也是这样的一双手,直直地穿过了那人的皮囊,边线变得半透明起来。他神色里带了点儿苦涩,缓缓收回手,在那人脸颊上方停住,慢慢地,隔着空气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描摹那人的长相。

  如此熟稔,如此陌生。

  “只是最后,也不可么?”少年轻轻开口,声音清润,眼眸抬起来,如一汪清潭般澄澈透明,望着面前的差使。

  差使似有些为难,歪头细想了片刻,叹息道,“只一息。”

  “有劳了。”他微微笑起,唇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,只是刹那笑容,倏然消逝,却已足以让人觉得惊艳,恨不得沉沦。

  指尖觉出温热的瞬间,熟睡的人似有所觉,于睡梦中微微皱起了眉。少年袍袂微扬,却是个湿润的吻,落在了那人的唇角。

  果真是一息,待他起身,已无法触碰。

  “公子,时辰到了。”差使低声催促起来。

  少年直起身,轻轻地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了床头。

  “这走马灯……公子最好随身带着。黄泉路不好走,您何苦难为自己。”差使微微一愣,提醒道。

  “走马灯里,是否是我这一世的记忆。”少年温声开口。

  “是,”差使答道,“路上昏黑,您借这灯火慢慢咀嚼这一世炎凉沧桑,否则难渡。等到了忘川,过了奈何,便也无需牵挂了。”

  少年轻轻摇头,道,“走罢。这走马观花的记忆,尽数留给他。”

  他温润一笑,“我们独自降生,各自相遇,孤独而逝,孤寂已是本能。能如此相伴数载,已无遗憾,黄泉路上,孑孓独行,本是平常。”

  差使微微顿住,一双青白的脸面抬起望了他一眼,道,“公子倒是少有的玲珑通透。”

  那人微笑,不答。

  “您请。”他一甩衣袖,身后便陡然显出一条通道,漆黑一片,却有鬼声阵阵,嚎哭不停,苍白的骨手从地下不停的冒出。

  少年面色不便,终究回头看了一眼,不再言语,将那人眉眼尽数装进眼眶,仔细珍藏。

  昔日把酒言欢,道这黄泉路上相互扶持,白首相协,死生契阔,终究是戏言。

  此时,我只愿,你余生安好,岁月无忧。

  如今,换做我,独行黄泉路,亦是甘愿。

  舜,一切珍重。

 

  身影消散,床上的人挣扎着从梦魇中惊醒,陡然坐起,空气里似还有淡淡檀香,却如旧,寂寞空旷。

  他将指尖贴上唇角,一场错觉,仿佛还有余温。

  那一声低喃,化在风里,却是一个封存的名字。

  尽远……

  只有床头,一点残灯,絮絮抖动。谁还在等,远走归人。

  

【首.

  佛曰:如是知,如是见,如是信解而已。

 

  夜入子时。

  万家灯火已歇,零散几盏,如漂泊的渔灯,低声唱晚。

  而楻国太子舜·欧德文的门前,却有一少年独身站立,巡逻之人从他身侧过去,目不斜视,置若未闻。

  少年着一身白衣,飘飘然如欲羽化归去,似笑非笑的一双眼,澄明清亮,透着一点儿温润濡湿,教人睹之便觉得疼惜。分明一张精致皮囊,却只是贴着门站着,姿态端庄,不逾越,不骄矜。

  身后陡然有衣袂猎猎翻飞,伴着银铃渐近的清脆声响。少年回过头,背后却是立着一黑袍的瘦长男子,青面獠牙,好一张可止小儿夜啼的死人脸。

  那似人非人的男子冲他服了服身,冷着面道,“这位公子,可是尽远·斯诺克?小的是阎王麾下的鬼差,您请随我走一遭,莫要让小的挨罚。”

  少年动作顿住,许久不曾答话。

  鬼差似乎早已习惯凡俗之人的抗拒,反手便去扣他的命门,却被少年轻松躲过。鬼差眼里略略带了点儿兴味,却仍旧是一张拉得极长的棺材脸,短短几息,已过了数招。

  按照常理,凡人身死,无论生前辉煌落拓,终究是一缕孤魂,也翻不起多少风浪,除非是化作厉鬼的冤魂,哪个不是他可以轻松拿下的?

  可这少年面相看着平和清润,不带任何凶煞之气,显然也非厉鬼,为何还可轻松与他抵抗?

  却是指尖一挑,那少年人的领口一松,便是一颗浑圆珠玉从衣襟内滑了出来,道道纤细红丝相缚,竟显得略有痴缠意味。那珠玉莹润细致如少年的眼眸,折射着的光也分外的柔和,将人温柔包裹,与这少年,倒是格外地相衬。

  鬼差看见这珠玉时便收了手,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直瞧,歪着脑袋,倒是让人疑心他那极长的马脸会不会从脖颈上脱落。他顿着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开口问道,“往生石?”

  少年神色略有怔忪,随即轻轻摇头,答道,“不知。”

  “此物从何处来?”鬼差顶着一张死人脸,目光竟难得的有几分热切。

  “故人相赠。”少年声音淡淡,似是毫不在意,握着珠玉的指节却微微泛了点儿白,显然力道不小,“一件信物。”

  “罢,”鬼差又盯着看了两眼,终究只是叹息一声,道,“此人赠你一场大机缘,命途如何,看你造化。回去罢。”

  话毕,他抬袖一扬,便同方才来时一般,踏着渐远的银铃声,消散于虚空之中。

  少年站在原地,遥遥地冲着他离去的方向作了个揖,仍旧倚着门,略低垂着眉眼站立。

  夜渐深了,窗外,星子寥落,好似虚无命途,天机难测。

 

【1.

  佛曰:一念愚即般若绝,一念智即般若生。

 

  日光清浅,如缕缕鲛纱,将人细细捆绑束缚。

  光线从窗口灌入这一方小小静室,隔着乳白色窗帘,投下一道道细碎的光束,如人细语,爱侣呢喃。

  舜从床上坐起,睁眼时已目光清明,似是已清醒许久,微微地皱了皱眉,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角,未曾唤来侍女服侍更衣梳洗,翻身下床。

  却有一白衣的少年静静坐在一侧的案几上,悄无声息,笑容温和,目光柔润如水,将他包裹,铭刻打量。他看着那人着衣,黑色的衣袍裹在修长高挑的身体上,瞬时便给这人填上了几分只属于君王的睥睨与权威。

  少年只是抿着唇,自顾自地微笑,毫不避讳,轻声开口,“舜,早安。”

  那一声低语如一句一碰就碎的梦境,教人舍不得丢弃,却也无可规避,无可奈何。

  舜没有答话,亦没有回头,只是自顾自地整理衣裳,少年也不恼,细细地勾着唇角,三分无奈,三分眷恋,三分悲悯,还有一分,参不透。

 

  偌大会议室,方才散会,只留有零星几人,收拾局面。无人言语,莫名的显出几分寂寥来。

  黑袍的帝王独自站立在板块分布的地图前,脊背笔直,身形修长,目光深邃无可捉摸,打量着那一处被红笔勾勒圈出的地界。那是他的国土边境,那是他要征服的地方。

  秘教团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下,然,终究是人数稀少,寡不敌众,教他头疼。

  他一手轻轻磨拭过下颔,目光微凝,沉声询问,“尽远,若是你,如何排阵?”

  白衣的少年站在他身后,听得他的言语,微微一笑,开口道。

  “右翼三成,左翼两成,后翼五成,无留守。”

  “右翼三成,左翼两成,后翼五成,无留守。”

  一模一样的语句便是从此时个迥乎不同的人口中同时说出,却无人觉得意外。

  舜没有回头,眸中带着点儿问询,轻声道,“是么?”

  竟是一副极没有安全感的样子。

  尽远微笑着颔首,答道,“是的,陛下。”

  君王似是满意了,一挥衣袖,转身对副官道,“传我命令,前线按我所说的去做,务必拿下边城。”

  副官的眼睛里倒映着他们年轻果决的君王,目光里尽是崇拜与狂热,毫不犹豫地领命下去了。

  而另一位侍立在一旁的副官神色复杂,欲言又止,唯唯诺诺了半天,终究转身出去了。

  他在门口对着侍从叹息,轻声抱怨道,“陛下他,又提起了……”

  隔墙有耳,尽远听得那轻飘飘的一句未完言落入耳中,神色未变,注视着那位副官,微微一笑,却没有多说。

 

【2.

  佛曰:爱别离,怨憎会,撒手西归,全无是类。不过是满眼空花,一片虚幻。

 

  楻,神赐之地。江山美人,如诗如画。

  黑衣束冠的少年步履不停,飞快地蹿上了山,穿梭于草木之间,灵活如自然之子。

  “殿下,您走慢些,莫要走远了。”身后有人温声劝阻,语气里带了点儿焦灼与无奈,脚下却是认命的跟上,愈发的走得远了。

  两个少年都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,却眉眼精致,当的是写意风流,只消一眼便可推测,日后是如何出色的俊朗相貌。

  舜还在赌气,全然置若未闻,自顾自地向山林深处走去,身后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,笑容里甚至带着点儿骄纵。

  日光西斜,借着橘黄色的日光,这一回,饶是以尽远的本是,却也是当真寻不到路了。

  尽远看着面前终于走累了停下来的人,只能苦笑,揉了揉自己的腿,道,“殿下,恐怕我们得在这林子里困一夜了。”

  身前的人转过身往他一眼,眼中尽是独属于他的骄纵与任性,扬了扬唇角,道,“我就本是带你来这儿过夜的,这林子,我比你熟。”

  尽远只是笑,并不说话。

  许是觉得自己落了面子,年少的太子殿下又瞪了他一眼,挑眉道,“你有什么异议?”

  “没有,”尽远赶紧摇头,“殿下说的都是对的。”

  分明是讨好示弱的姿态,教这人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个味道。一双澄澈清润的眼,那么明晰,好似一眼便可看到底,教人根本不会怀疑他话的真实性。别人做来,是谄媚,他做起来,却是教人舒心的笃定。

  舜满意地放过了,冲他招了招手,道,“走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 

  尽远只当是这位太子殿下又任性了一回,却不知,拨开丛林,这人却当真是认真要带他到这个地方来的。

  繁复峥嵘的树木后面,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溪流,清润细水,温和流淌,水面倒映着方才露出些许的星子,映着晚霞,说不出的瑰丽漂亮。竟让人一时半会儿不能以言语描述。

  舜见他神色动容,不由得翘起尾巴,满面都是骄矜神色,扬着下巴道,“喜欢吧?到了夜里满是星辰的时候,又是一片流动的星河,那才是真正的漂亮。”

  “喜欢。”压根没有想到掩饰自己的情绪,白衣的少年面上尽是欢喜的神色,认认真真的点头,笑得眉眼弯弯,又强调道,“很喜欢,尽远谢谢殿下。”

  骄傲的太子殿下矜持的拍了拍他的肩膀,眼睛里的喜色却毫不掩饰。

  一个是楻国的太子,一个是太子的近身侍卫长,就这样坐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,一条不具名的溪边,枯坐了一夜,却丝毫不觉得无趣。

  尽远脸上的笑意未曾消减,眼眸无时无刻不盯着溪水中好似在流动的星辰,抱膝而坐。

  舜侧过脸看他,却陡然间撞入一双倒映着无数星辰的眼眸里,一时间心中悸动,竟忘了要说什么,只是死死盯着面前尚且稚嫩的少年看。他的眉眼,他的鼻梁,他的脸颊,他的唇齿……

  他的求而不得,他的难以割舍。

  胸膛里那一颗鲜活的心脏拼命跳动,向他传达着此时激越的情绪,舜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,一声“尽远”,声音喑哑压抑,那人却毫无自觉,立刻转过脸来,却被一腔道不明说不清情绪的太子轻轻吻住。

  双唇相贴,轻轻厮磨,呼吸交融,温柔妥帖。

  白衣的少年一时怔忪,却是让那人轻易的得了逞,又吻得重了些。

  这是他们平生第一个吻。来得突然,却也必然。

  他没躲。

  许久,舜松开他,退开了些许,一双深邃的眼却依旧凝视着他,揣度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。

  尽远却是轻轻的笑了,一时间夺人心魄,教人愣神。他道,“殿下可知这代表着什么?”

  舜舔了舔唇,接得堂而皇之,不带任何羞涩,“知道,亲吻,只可和心爱的人做的亲密事情。尽远。”

  他唤他的名字,含在唇齿间,舌尖一滚,便带上了滚烫的热度,教人耳尖麻痒。

  “殿下何故吻我?”白衣的少年人耳尖微红,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温淡笑意,好似任何事物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。

  那人却不准他如此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甚至没给他反抗的机会,将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胸膛,笑得明媚而畅快。

  “你摸摸,我心律不整。”

  掌心另一个人的体温过高,一路烧到少年的面颊上,愈发显得人面若桃李,教人欢喜。尽远挣开他的手,却不敢抬头看他。

  那人笑得一派润朗,低声道,“尽远,我欢喜你,你感受到了吗?”

  这亦是他们此生第一次道出喜欢,皎皎明月,涓涓细水。月光如炼,轻轻的,在彼此心湖中投下第一颗石子,溅起第一圈涟漪。

  就此命运痴缠,一生纠葛,喜怒痴嗔。

 

  佛曰: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,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

  佛不欺我。

  只是佛祖在上,当真,肯眷恋你我吗?

 

【3.

  佛曰:不可说,不可说,一说即是错。

 

  此战大捷,大量的降兵,财产,人民,都等着楻国接纳,舜愈发的忙碌起来,夜里点一盏残灯到寅时是常事。

  副官和侍从都被赶去休息,年轻的帝王一手支着额,轻轻地揉着太阳穴,眉心却始终是皱着的。

  这一分他的温柔,从不言明,却始终温酽,教人难以释怀。

  每每此时,尽远便倚在一侧的墙边,借着灯火,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以成长为男子的帝王,目光和润且哀戚,眼眸亮如星辰。

  相对无言,却是常人道不来的默契妥帖。

  只是日子久了,舜的睡眠与饮食如此不规律,终究略有力不从心,他却只是自己压制,从不言道。

  这倒是急惨了副官,陛下哪儿都好,偏偏这少年人的任性还未改掉,不论怎么劝,都不肯听。

  副官犹犹豫豫地端着餐盘站在一边,咬牙道,“陛下,如果尽远将……”

  话还未完,坐在案几边上的人突然暴起,拂袖将一只茶蛊打翻在地,早已凉透的茶水伴着一声清脆响声落了地。不知碎的,到底是一地陶瓷,还是一地伤心。

  “莫要提他,”回过头来的帝王脸上带着少有的狰狞之色,眼角泛红,眼眶中盛满了细碎粘稠如胶漆的哀悸与惊慌,竟显得有几分脆弱,他一字一顿,每一个发音中都带着不可规避的悲痛,“我说过,莫要提他。”

  立在一侧的白衣少年微微皱起眉,只是苦笑,十指扣在身前,轻声叹息道,“舜,你依旧如此任性。”

  身后的门陡然开启,却是一身量娇小的少女进门,紫色碎发,面无表情地望了进来。

  只是一眼,却凝住不动了。

  那人还保持着五年前的少年模样,清润温和如一束栀子,隔着点点距离望过来,眼眸里如有星辰。

  饶是素来情绪寡淡的【巫女】弥幽,一时也愣在了原地。

  “尽远哥……”

  少年抬起左手,食指轻轻的压在唇上,微笑着摇头,那笑容里却尽是道不破的悲悯与凄楚,没有多言。

  佛曰,不可说,不可说。

  多说是错,多说是劫。

 

  弥幽收回了视线,转而看向那年轻的帝王,面无表情地开口,“吃饭。”

  舜只是摆手,目光放在折子上,未曾抬起,“看完就吃。”

  弥幽接过副官手里的餐盘,走到他案几边上,二话不说放在他面前,待那人抬起头,便是对上一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,她冷声道,“你不吃,担心的不是我。”

  这意有所指的言语吐露,也不知舜听进去了几分,动作顿住,许久,终究接过了筷子。

  白衣的少年倚门而立,微笑着看这一室内发展情态,终究不再多言,转身消失在门扉处。

  谁的般若苦果,谁的业障因果。

 

【4.

  佛曰:万发缘生,皆系缘分。

 

  边疆战事大捷,作为领军的太子,舜首功,获大量奖赏。父君大笑,下令战利品中三成赐给军中做犒赏,两成赐给太子舜,送入殿中。

  舜叩谢,拖着身后的侍卫长跑回东宫去了。

  身为楻国太子,自小受宠,何种金银玉石不曾见过,看着那堆了几十箱的所谓珍宝,不屑的撇了撇嘴,碍于宦官在一侧盯着,又被身边一直站着的侍卫长狠狠地掐了一回腰侧,便知得做出一派受宠若惊的神色,翻开盖子来瞧去了。

  边陲小国,算不得有多少珍贵之物,但好歹紧接着大漠,新奇物什还是不少,连蛊虫和巫蛊之物也有不少,倒是不知道那些将士是如何清点的,将这些邪祟之物也给丢了进来。

  舜摇了摇头,倒也不惧,伸手在箱子里翻了几回,倒确实有不少新鲜东西。

  算是满意了,脸上的笑便真了两份,冲着宦官道了谢,命下人把这一堆箱子扛进屋里去。

  翻翻找找,挑挑拣拣,年少的太子殿下脸上带着几分嫌弃,把那些被边国小心收入国库的所谓珍宝,四处乱扔,若是那国国王还在世,恐怕要给他气得再背过气去一回。

  指尖陡然一顿,舜目光微凝,盯着箱子里某处,尾指一勾,便带着几缕红线,将东西从箱匣里勾了出来。

  却是一颗浑圆的珠玉,入手触感温润细软,望着柔和妥帖,倒是……像极了那人极漂亮的眼眸。

  太子满意地勾唇笑起来,将那玉石握在手里细细把玩几回,不作他想,扬声叫起来,“尽远,尽远!”

  白衣的少年轻轻推门而入,笑容清浅,眼眸湿润如幼鹿,无奈一笑,轻声答,“殿下,我在。”

  坐在首座上的太子冲他勾了勾手指,笑得顽劣,声音低哑,道,“过来。”

  少年神色更是无奈,带着几分纵容,终究没有抗拒地走了过去,刚刚近身,就被那人一手环住了腰,低着头吻了下来。

  细密的吻落在唇畔,厮磨轻咬,伴着此时的烛火,愈发衬得少年唇红齿白,透着几分缱绻暧昧。

  “殿下……”尚且带着几分喘息的开口,叹息般的称谓,含杂在亲吻的间隙,却让那任性的太子吻得更深了些。被搂紧的少年略略红了耳根,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镇定温和,反而有点儿无措。

  太子将人圈在怀里,握住他的手指,将那颗珠玉推到他的手心。

  “这是?”少年低头看着,神色略有些疑惑,望着手里的珠玉。那道道束缚其上的红线绕过两人的手掌,松松的挷缚着,倒像是……

  不敢再细想,那人已仓惶别开了脸。

  “这玉好看,”黑袍的太子轻轻的吻着他的眼睫,笑容肆意风流,“配你。”

  尽远抬手挡住他的吻,微微一笑,也不推拒,道了谢。

  窗外月凉如水,室内灯火如豆。

 

【5.

  佛曰: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。

 

  楻国的新帝过于操劳,大病一场。

       舜也没想到就这样放了个大假,群臣执意要他休息,终究离宫出行,算是散心。

      东宫的许愿池正是荷花开的时候,一簇一簇的粉白,娇俏且脆弱,一派触目惊心的糜艳。

      舜一身玄青长袍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
      他没有子嗣,所以贸然到东宫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只是那荷花池开得过于繁盛,芬芳馥郁,疼痛如一伤口。

      彼时这院落里的荷花也是这么开着,开敷具足,离诸染污,年年岁岁花相似,只是这伴着自己赏荷的人,终究不在了。

      其实荷哪儿有那么漂亮,值得年年驻足,不过是能够趁着这花开,望见那人笑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“尽远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那个名字如一句钝重叹息,从唇边道出便满是细碎的痛觉,扎进每一处情绪的针脚里。

      不能想,不能动,不能碰,散落一地的愁绪。

 

      荷花池边上,白袍的少年抱膝而坐,眉目温润,眼眸清澈如浅水。温温淡淡的,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,三分落寞,三分无奈,三分纵容,剩下的一分,却已繁杂不可分辨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我是否已同你说过再见,”黑衣的新帝眉心蹙起,轻轻地揉了揉额角,神色里是少有的疲惫,“,此去经年,千山万水,永不相离,生老病死,永不相弃。你是否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一侧听到的人微微垂着眼眉,终究没有说出话来。

       舜讥嘲一笑,轻声道,“想来是我着实病得厉害,近日总是觉得你还在我身侧,尽远,我或许该早日学会过没有你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捏紧了袍角,起身向他的方向走去,却只是穿身而过,留不下分毫痕迹。

 

      喉间苦涩如饮了一口苦茶。分明已知结局,却终究无法轻易放下。

      他缓缓地退回池边,那池塘里的荷,没有任何纷扰地开得正艳。

      池水清澈,平和如镜,倒映着簇出粉白,而立在画里的那个少年,却没有映出半边衣角。

 

      他是已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,如今的每一缕时光都已是偷来。本该知足,可又如何知足?

      不过是想要触碰,不过是想要紧握,不过是想要陪伴。终究是一场逃不开的梦魇,拼命挣脱,束缚桎梏,也不过是一句无法言述的执着。

      世人常道他性子温润,却不知如他这般的男子,其实过分偏执,难以轻易释怀。

      那水波轻轻荡漾着,是何处来的风,吹动你的衣袂,吹散我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舜。我始终在你身侧。

 

【6.】

佛曰:一切有为法。如梦幻泡影。如露亦如电。应作如是观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尽远依然恍然地记得那个上元节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地间尽是一派欢腾景象,人们点着烛火灯笼,孩童戴着虎头帽飞快地穿过大街小巷。

      宫中却是寻常百姓所不知的冷清,天子招来太子用膳,却不过是例行公事,眉目似冻着一层霜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尽远被锁在门外,只是借着里头的灯光,焦灼打量。

         人道皇家风光无限,内里多少苦痛薄凉,又有几多人知晓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入了夜,舜推门出来,神色淡淡的,看不出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  尽远还未来得及问,那人陡然一笑,拉着他不管不顾地进了神社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宫中的神社自然同民间不同,此时还熙熙冉冉闹着的街市上人来人往,宫中却只有常伴青灯的弃妃与些许打扰巡逻的宮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大殿内只点着两盏残灯,火烛明灭。

         尽远侧过头,陡然撞进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,言语尽失。

         玄袍的太子松开他的手,上前两步跪了下来,轻声开口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“至高神在上,吾此生不求江山,不求荣华,不求长生,不求妻妾,唯有三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一愿国泰民安,风调雨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二愿宗族幼老,福寿安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三愿与卿白头,执手江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如是而已,望神明成全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不称孤,不称王,只是已最本我的状态,许下如此三个愿望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微微抬头看他,眼里分明笑意,却又凝着一缕哀痛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“尽远,胞姊已客死异乡,独留孤冢,自此以后,我只有你一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黑袍的太子轻轻的拥他入怀,动作小心翼翼似恐惊扰了什么。他的下颌放在他的肩头,尽远看不见他的表情,却能感觉他的细微痉挛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传言里无所畏惧的任性太子,此时脆弱如一稚子,倚他肩头,悲苦几乎可以触摸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许久,那人平复了呼吸,一手捏着他的袍角,神色薄凉,眸子里却尽是认真。他道,“卿觉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白袍的少年轻轻的叹息一声,缓缓伸手回抱住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所愿,便是尽远此生所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样一个在凄冷神社内相拥而卧的夜晚,如何不是他们此生命运的一个隐晦的谶语,以至于他日后无数次午夜梦回,喉间苦涩难言,潸然泪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舜不信命运,不信预言,不信鬼神,不信来生。他的准则,是所有情爱痴嗔,都只与自身有关。

         彼时他如是说起时,眉心皱起的模样还在他眼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只是舜,命途的齿轮到了,我们除了被碾得粉身碎骨,又该去何处偷取余生的欢喜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是回忆太过温存,皆是对未来的透支。彼此过于贪婪,所以无论日后如何的痛苦悲鸣,也终究只有创伤与煎熬作陪。

         只是此时不曾知晓,所以过得肆意风流,倜傥逍遥。

         舜,这便是你我前世欠下的业障,都是孽。

 【7.】

佛曰:我昔所造诸恶业,皆由无始贪瞋痴,从身语意之所生,一切我今皆忏悔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近日天下皆不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  天有异相,分明是七月炎夏,却突兀的下起大雪。铺天盖地的冷,寒凉渗透进脊骨。

         日光下的雪原广袤无垠,透着幻觉般的寂静,哪里是路,哪里是屋,早已辨不清晰。严寒凝结在血液里,呼吸也是钝痛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不知几时,峥嵘的树木拔地而起,葳蕤如噬人的巨兽,同白雪一起,遮天蔽日。         人心惶惶,路有冻死骨。

         逃又能逃到哪里去?这是世界的灾难,疼痛与恐惧,养料一般的存在着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前线三天两头的传回信鸽,冻死在半路的却已无法细数。

         年轻的帝王站在大雪中,银白覆盖了他的眼睫,落满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雪白的信鸽飞下来,落在他指尖上时已几近僵硬。

         白袍的少年微皱着眉,站在他身侧,看他展开那张细小的纸片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“裂隙将开,陛下一切保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此天气,没有任何笔墨能用,这是一封沾血的来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尽远只觉胸中钝痛,唇齿间尽是苦涩滋味,如鲠在喉,提不起,咽不下,终究无法舒解。

        舜微微眯起眼,纤长眼尾挂着的尽是凝重与肃穆。金冕取下,一张过于年轻与俊美的脸,如此与世界相对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百姓与诸军皆在受难,孤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?孤自幼熟读的治国之道,没有这个道理。”他沉声开口,嗓音压得很低,自有一派帝王的威严“传令下去,明日戌时,愿意同孤一道去的,到外城集合。不愿意去的,孤绝不勉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一侧的公公慌忙跪下,一时间哭嚎哀痛至无法自持,尖声道,“陛下,这万万使不得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孤意已决,公公莫要再说了,”舜转过身,却只是轻轻摇头,没什么表情的望着,镇定且平静,“我无妻无子,若此次战死,劳烦公公将皇位传给我的叔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公公垂首而跪,许久不能答话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那一侧的新帝却已不再多言,拂袖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那人颀长挺拔的背影,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,与卸下重担的轻松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圣上要亲赴战场的消息飞快地越过宫墙传了出去,众人整兵的整兵,逃难的逃难,皇城里一片仓促狼藉。

         可怜乱世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宫中的皇帝却不如他们所想的愤怒或是悲痛,反倒是一身素衣,没有任何配饰,避过了所有人进入了神社里的一间侧殿。

         说是侧殿,却是简陋得很,入目的不过是一张木桌,一只香炉,一团蒲团,还有一块长生牌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身后许久不曾出声的白袍少年在门外站了半刻,终究轻轻地叹息一声,随着他踏入了这一方清净之地。

         即使心有所感,看清那块长生牌上刻着的名字的时候,仍然是忍不住的鼻尖酸涩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尽远.斯诺克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这是他的长生牌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舜取出一套紫砂茶具,垂着眉眼开始煮茶。是为谁添的茶香不言而喻,一侧的少年抬起手,缓缓的盖住了自己的脸。却不知此时是该笑还是该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新帝目光宁静平和,好似没有任何的忧虑,只是微微皱着的眉心,透着一分感伤。

         茶香四溢,雾气氤氲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尽远深谙此道,一眼便知那是一壶上好的雪顶寒翠。

         即便那醇厚浓香,他早已因无法嗅闻而忘却得差不多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舜半阖着眼,手法娴熟,态度虔诚如礼拜,哑声道:“尽远,如今已经五年,我始终不敢来看你,你是否会怪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一侧立着的少年后退两步,轻轻的摇了摇头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明日出征边疆,这些年却已习惯于安定祥和。此役不知何时能了,或许已无法再活着回来。如此这般,我才敢来看看你,是我懦弱,你理应对我失望至极。”他的声音低低的,散在茶雾里,恍然的透出几分空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微微一顿,他缓缓笑了:“那日听得有小童吟诗,念的是‘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。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。’说的是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一生过得肆意,年少时有你在身侧,所以任性妄为,直到你离去,我才方知你予我多少包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做了十几年的太子,如今顺理成章的成了帝王,在位四年,享受无数荣华富贵,坐拥大好河山,过尽了无数人艳慕的生活。唯一的遗憾,是此刻没有你在我身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若是我明日身死,其实也无多少遗憾,只是请你接引我一程。若是你地下有灵,便佑我楻国千秋万代,不为异族所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余生已了无乐趣,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好久没见你,我太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尽远,我已成孤,只是想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这些甚至显得脆弱的语句被这人轻轻吐出,白袍的少年人神色悲悯且复杂,收紧了袖中遮掩的修长手指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窗外已看不见星子,只有室内的两盏残灯,还簌簌抖动着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轻轻的叹息一声,蹲下身来,用指尖描摹他的面容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的情感,他的口唇,他的缠绵悱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的侧眼,他的眉目,他的难以割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恍然发觉,面前这人,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性肆意的太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尽远轻声一笑,缓缓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舜,这么多年,我始终在你身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这日的夜薄凉如水,大雪覆盖间不知哪出的深宫院落里散落了一地的海棠。层层叠叠地铺展着,数不尽人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十年生死两茫茫。谁的孤坟轩窗,谁的月夜松冈。

 【8.】

 佛曰:为何不必?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若要追忆起往昔,大概属于他们两个人十几年的过往,比之大部分的一生还要精彩纷呈得许多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舜少年时任性,莫要说学纨绔子弟逗蛐蛐,就是勾栏烟花之地,兴致来了也是一样的进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尽远跟在他身侧,想学的不想学的,想见识的不想见识的,一个也逃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偌大皇城,受得了他脾气的,也就他一个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后来不是没有人问过他忍他爱他包容他的缘由,尽远却只是笑笑并未答话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世人皆道他的温柔,却也少有人知道他的固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其实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,值得吗,能行吗。爱他是他与生俱来的禀赋,值得他循着单向的线路固执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停歇,驻足。倒退,徘徊。混乱,踌躇。兜兜转转无数年岁,终究还是踏上了这样的一条路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情之一字,若是可以轻易说清,又怎能引得千古无数人煎熬甘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舜的温柔,便是以自身的任性模样作为掩饰,别扭照顾。那样一个要做帝王的男子,自小读圣贤之书,知君子远疱厨。却愿意为他洗手做羹,亲尝汤药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哪儿有那么多爱需要世人的认可与祝愿。相爱而已,执手便是一世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彼时他曾认真地凝望过他的眉眼,纤长眼尾偶尔挂上君王的睥睨与孤冷,平日里同自己对视是却含着眷恋与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便是这样的一个人。令他生,令他死,令他存活于时光的罅隙间留恋不肯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原来那么多他的爱憎与喜乐,都同他有关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是他的信仰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窗外的树上还挂着他们幼时系上的经幡,繁复无可分辨细读的经文密集地分布着,在灯火的映照下如一缕漂泊的愁絮,无法挣脱,无从选择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一切都未曾消逝它们只是静止在这里,等待多年之后的归人,以过客的身份故地重游,陡然惊觉满目都是曾经的过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小心靠近,像是靠近一个多年不曾愈合的溃烂的伤疤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舜,我以为陪你愈久,我愈会忘记我的孤立和漂泊。原来这五年孤魂游荡的空旷时日过去,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此情此景,如此哀切,足以切肤。 

 

        这些罪孽与生俱来,我们都要为此付出代价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这都是命。

 【9.】

佛曰: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则见如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前线边疆的寒冷,不是被碳火与裘被包裹的皇城可以比拟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身沉重玄铠到达边疆的时候,万军欢呼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舜.欧德文。

        楻国年轻的皇帝,却是万古的贤君。即使如此,大部分人依然没有想到他能够为这个国家做到这个地步。

         毕竟哪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能心甘情愿地和百姓一起吃苦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他的到来,不仅仅是带来了皇城的精锐兵力,更是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连帝王也能够亲临战场,还有什么值得他们畏惧的呢?

         所以贤臣劝诫君主,便是不可畏惧战争,但是真正敢于以自己的性命拿来冒险的君主又有几多?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舜没有告诉他们自己也已抱有死志,这次的战事凶险,连他也无法推测结局。

         所以他只是跨坐在马上,目光缓慢且认真的扫过每一张脸。沉声道:“你们都是英雄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没有过多的言语,却让人能够轻易触碰他的沉重与认可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天地异象,他在途中两月行程,竟未曾见过一次日出。

         吞天噬地的黑暗笼罩在每一处,末日一般的景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在他身后五步,无人能够看见的少年赤足站着,笑容温浅一如往昔。无源风吹动他的衣袂,却没有丝毫的声响泄露。他只是静静的立着,宛若能够就此在他的身侧,站立到海枯石烂,天荒地老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仗剑携酒江湖行,多少恩怨醉梦中。暮然回首万事空,几重幕,几棵松。几层远峦,几声钟。几层远峦,几声钟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时空裂隙在三日之后彻底洞来,众人从未见过的异种自那一道裂痕中疯狂涌出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这些本该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物种倾刻间变为了现实,生灵涂炭。 

        这里没有帘幕,没有松,只有含泪撞碎的一口口丧钟,彻夜的悲鸣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舜始终厮杀在最前线,他手中的刀剑折断了一把又换上一把,虎口破裂也只是草草包扎,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,能断的骨骼都断过了,若不是凭着这一副变态般的躯体,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的眼尾带着一抹血痕,左眼微微眯着,手中的刀刃一翻,跃上了一只巨大的异种的几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这些生物早已不能拿常理来解释,身上命门千奇百怪,难以找寻。他沿着巨兽的皮毛一路疾驰,踩在了它的后脑上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粘稠的触手如鞭子般抽过来,舜不闪不避,任由它抽到了自己的小腿上闷哼一声,却只是死死地皱着眉,将刀刃插进了它的后颈。猛然发力,沿着脊椎一路向下,狠狠撕裂了异种的皮肉。

        深可见骨的伤口,粘稠的血液溅了他满身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他抬起手背轻轻擦拭过粘在眼睫上的殷红,翻身又跳入了新的站局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类不是神明。所以无法战无不胜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在数不清的厮杀中众人已心力憔悴,补给不足,下一瞬便可能是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没有白天,无尽的黑暗中蛰伏着无数的异种,随时准备着给予这些筋疲力尽的伤员最后一击。

         没有光明。丧钟的哀鸣响彻云霄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鸣钟的侍者已由起初的悲恸直至如今的木然,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铜钟。

         尽远站在舜的身侧,白袍素净得格格不入,分明知晓只是徒劳,却仍然时时刻刻守着。

        战争持续至今,早已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混沌中分清时间,只有他知道,舜已经四日没有合眼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战争。离散与死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这一片狼藉的战场已成为断壁残垣,尸体来不及处理,只能就地焚烧,甚至连信物也来不及留下,给家人留个念想。

         战争如一只巨大的茧,将所有人困在其中,挣扎,苦痛,崩溃,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 只有寥寥几只幼虫,舔着血存活,与这个新生的世界相对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舜的剑刃再次折断了。那只异兽锋利的口器咬过他的腰侧,带走了大片的皮肉。

         被染得看不出本色的衣料侃侃挂在身上,巨兽不知疲倦地再次俯冲过来。疲惫的帝王缓缓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我太累了,尽远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此情此景,同五年前的战役何其相似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白袍的少年将手伸入袖中,陡然掷出一道温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舜瞬间察觉,猛然睁眼,那个在唇边许久不敢出口的名字就这么喊了出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尽远!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伴着一声清脆的玉石碎裂声。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少年的身影晃了一瞬,似是已无力支撑这一缕孤魂,仍旧固执的笑着,眉目温和,贪恋的望着他的面容,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装进眼眶。

         舜仓促间伸手去捉,却只是握住了满手的残骸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舜。真的。这都是命,早已在我们的诞生便已写好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史书上记载五年前的那一场战役,是说楻国侍卫长尽远.斯诺克,为救太子舜.欧德文身死。

     你予我一场机缘,逆天改命,也终究没能躲过这个命定的结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多少业障因果,我只是略有遗憾,不能渡你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夏之日,冬之夜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居。

         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我们终将归一,就像水融于海洋。

 

 【拾.尾】 

佛曰:缘为冰,我将冰拥在怀中;冰化了,我才发现缘没了。

 

      红尘万载,一纸伤情。 这世上死生是人活一世最大的事,生老病死,炎凉沧桑,走过一遭,或是流芳千古,或是默默无闻。

       有些故事,即使隔着无数年岁,也依然让人觉得疼痛与悲切,何况不过是几十年的间距。

       这夜的月华如水,温温浅浅地荡开来,仿佛一段纤薄的鲛纱。

       这般的一片阒静里,鬼差悄然踏进了宫墙。

      一张死人脸拉得极长,是一副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面相,对着床蹋上的人扯着唇角僵硬的一笑,道:“大人,您阳寿已到,请同小的走一遭,莫要让小的为难。” 

       苍老的男子通身带着雍华紫气,却是来世还能做帝王的上好命格,鬼差咂了咂嘴,轻声叹了口气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黄泉哭难走,您孤身一人,最好还是提着……噢,原来您早已备好了走马灯。”绕是鬼差的见识,一时也有点儿愣住,仔仔细细的把那盏残破 不堪的灯看了一回,喃喃道,“怪事,这二三十年间也没听说哪儿丢了盏灯啊!指不准儿又是哪个新来的怪事!噢……我当然不是怪您,这灯您提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男人没有解释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,小心翼翼地两那盏灯提在了手中。 悠悠的蓝青色火焰簌簌抖动着。 

 

      “咱们啊,过了忘川,就是奈何桥,上边儿喝了孟婆汤,就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了,您命格好,注定没有多少苦难,下一世又得招许多人嫉妒。”

       鬼差嘘嘘叨叨的念着,“这黄泉路长,您得一个人慢慢儿走,手里的走马灯,有它主人的一世记忆,您啊,慢慢儿看,不知不觉就到了头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忘川水浩浩荡荡,冤魂的怨气都凝着,想要打翻这一艘草船。

        男子只是静静的望着连脸色也分毫未变。 

        鬼差回头小心的看了他两眼,诡异的笑了笑,道:“有件往事不晓得当不当讲,您的命格倒是让小的想起一个人。许多年前,有个公子承蒙贵人送了一场大机缘,得了块往生石。” 

       “这往生石可是好东西,护着百年,就可以飞升为仙,”鬼差又咂了咂嘴,面上有点儿惋惜的意味,“可惜那公子偏偏就……罢了,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,您就当我没说过。” 

       鬼差斜着眼又瞧了他两眼,把话咽了回去。 那男子只是侧着目看着江水,并没有说话。只是那被衣袖掩盖的手指,缓缓的握了握。 

       江水悠悠,人情久久。

 

       鬼差将船靠了岸,一张死人脸动了动,道:“从这儿往上走,就是奈何桥,您自个儿去吧,小的就不陪您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’ 华服的男子起身下船,却在鬼差要走时突然叫住了他。 

      “那人后来如何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鬼差顿了会儿,回头又盯着他的面相许久,怪异一笑,道,“噢,您哪,莫要担心,那人此时该是在尘世历劫,再过那么些年岁,就飞升去了。” 

       男子轻轻地笑了一声,提着那盏残破的灯,目光眷恋,低声道,“也好,我便踏遍轮回寻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语气平和,笑容清润,褪去了帝王惯有的威严冷漠之后竟是让人觉得舒适得很的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 鬼差没有答话,只是目送着他提着一盏看起来随时都要熄灭的走马灯,慢慢地走上了奈何桥。

         待那人彻底走得不见了,鬼差才摸着自己的下巴,面容怪异的自言自语道:“寻什么?去哪里寻?能寻得到就怪了。往生石当然是个好东西,可是也不是拿来当护心镜似的玩儿的。明明那么多年前就已经在狱火里魂飞魄散了,哪儿来的轮回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来那小公子倒的确是个玲珑人儿,怎么的就会想到小的我会接引这个人?专程交代我同这人扯谎。” 

        “人心颇为玄妙,怪哉?怪哉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鬼差撇了撇嘴,摇头晃脑地走了。 

        只有那一盏孤灯,被那人护在掌心,摇曳许久,终究是悄无声息的熄灭了。 一小片碎玉从灯芯里掉了出来,落进忘川里头,倾刻间便被冤魂分食了。 

 

        舜,我其实还是伴你过了这黄泉路的。

       来世今生,祝君安好。 我只是略有遗憾,不能渡你。

 

       肥水东流无尽期,当初不合种相思。

       梦中未比丹青见,暗里忽惊山鸟啼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春未绿,鬓先丝,人间久别不成悲。

       谁觉岁岁红莲夜,两处沉吟各自知。

 

       舜,别无他求,一切珍重。 


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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